秦子良接到珞凇的信息的时候,他正在去奕盛的路上,因此很快就赶到了繁辉中心。
“凇哥,您找我?”
秦子良敲门进去。
北庐初冬的天气已经有些凉,秦子良一身单衣却仍是冒着一脑门的汗,他进办公室的时候,大口喘着气,就好像六十八层不是乘电梯上来而是跑上来的似的。秦子良素来干净整洁,很少见他如此狼狈的样子。
珞凇抬头看了他一眼,话也不接。
他不开口,秦子良也不敢说话,他轻轻把办公室的门关上,小心地挪到办公桌前,把背上背着的一个双肩包卸下来,攥在手里提着,低着头站在距离办公桌小半米远的地方公正地立着。
繁辉中心的中央空调系统确保整间大厦四季如春,因此在初冬时节,从空调里吹出的是暖气。珞凇一件衬衫单衣坐在办公室里批阅文件,温度正适宜,秦子良可是穿着风衣配短靴进门的。
他进了门,连外套都没脱,就乖乖站着,此刻更不可能没得到允许就离开原地去脱他的外套。因此,秦子良提着双肩包站在原地,只觉得脑门上的汗珠,一滴一滴顺着脸侧凝结成珠,眼看就要滚下来。他喉结滚动一下,却不敢抬手去擦,只能任凭那汗珠砸进他的衣领里。
珞凇坐在办公桌后,对着文件一条一条地批着字,整间屋子安静极了,秦子良气还没喘平,却连口都不敢张,竭力控制着自己呼吸的声音,肺部对新鲜氧气的生理渴求压抑得他呼都呼出了颤声。
秦子良一个颤声呼出去,珞凇抬头不轻不重地看他一眼,秦子良直接连呼吸都屏住了。
珞凇也不挪眼神,就那么定定地看着他;他不动,秦子良也不敢泄气,就那么一直憋着,直直等到一张脸涨得通红、实在屏不住的时候才一口长气呼出去。
秦子良立刻红透了脸,低下头去。
珞凇这才收回眼神,专心批他的文件。他常年临写书法,钢笔字写得刚劲有力,秦子良望着他往纸张上批字,竟是不自觉地走了神,好似沉浸到那一片黑色文字的世界里去。
他的心,不自觉地静下来。
珞凇批完整整一份稿子,才抬起头:“包里装的什么?”
秦子良这才恍然发现,不知不觉间,自己身上的汗已经落尽了。他抿唇,拉开拉链,从双肩包里掏出一柄木尺。他似是不敢离书桌太近,只挪了一小步,就那么弓着身子探上前去把木尺轻放到桌上,又退回去工整地站好,垂着脑袋说道:“我错了。您要是不方便动手,我自己罚。”
他终究是脸皮薄的,说到后面,声音越说越小。
他方才急慌慌的,就是去买这柄木尺了。
珞凇望着桌上的木尺,连碰都不碰:“说完了?”
“我对不住您,您要是反对我离开北庐……”秦子良说到这里戛然而止,一边斟酌着用词,一边偷偷去看珞凇的脸色,却沮丧地发现那人面色如常,连一点颜色都察不出来,他于是只好说道,“那我就留下来。”
“上川是个不错的城市。”
珞凇就说了这一句。
他怎么会知道?
秦子良立刻被惊着了,连带着说话都不利索:“我……我还完全定要不要去上川。”
珞凇语气重了几分:“定了就是定了,没定就是没定。”
秦子良反应过来,更站得挺直了几分,工整地答道:“国科律所给了我入职通知书,但我还没接。”
“为什么不接?”
“我还没请示过您的意思。”
他这一句,有些讨巧了。
珞凇唇边好似有笑意:“你若真当自己是我的弟子,事事必要向我请示,现在就该跪着。”
而不是站着。
秦子良脸色更红了。
他讨巧失败不说,反而被珞凇不动声色地驳了一记。
珞凇于是招招手:“过来。”
秦子良把双肩包轻轻放到地上,绕过桌子走过去站到他身侧。
珞凇把椅子转股来,正对秦子良,问道:“昨晚上,睡得好吗?”
秦子良乖乖摇头:“不好。”
这一句带了点撒娇的意味,更何况他本来也没什么可避讳的。
珞凇又问:“为什么不好?”
“……因为您和渊哥要赶我走。”
这一句说得好不委屈。
珞凇不接他的话。
秦子良一句撒娇掉到地上,有些急了,试探性地又问道:“我能继续留在奕盛吗?”
珞凇还是不说话。
秦子良更急了,忍不住想上前去,可他脚刚迈出去,珞凇垂了眼睛往他脚尖上一扫,秦子良便默默地收了腿往回退一部,退回原地站得端端正正。
“腿还疼吗?”
珞凇问道。
秦子良乖乖地摇头。
珞凇却是一声冷哼:“是该不疼,所以膝盖软了。”
“凇哥,我错了,您别这样。”
珞凇反问:“是哪样?”
他这种不急不缓的语调实在磨人,秦子良耷拉着耳朵:“……您别凶我了。”
“我凶你了?”
秦子良彻底说不出话了,整个人蔫了气。
珞凇上下扫他一边,曲起手指敲了两下椅子扶手:“站直。”
秦子良乖乖把泄了气的背脊挺起来,却还是低着脑袋,只把一个毛茸茸的头顶留给珞凇。
珞凇曲着指节,富有节奏地敲击着扶手。
哒——
哒——
哒——
半晌,他才开口说道:“古旸出事了。”
他顿了顿,又说:“今天一早,稽查局来人封了光斑的账,还带走了小常。你收拾一下,跟我去上川找丘赫。”
珞凇说完这句,便站起身来,转身往柜子方向走。
秦子良见他起身,急忙喊道:“凇哥,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!”
珞凇停下脚步,回头看他。
秦子良便收了急迫的语气,郑重其事地说道:“我保证——这种想不开就走的逃避行为,是最后一次。”
珞凇却道:“你不必向我保证。你的决定,我从来也没干涉过。”
他这一句话说得很平静,秦子良却显然想岔了,因为下一秒,珞凇清清楚楚地看到这个弟弟的眼眶飞速变红。他主动走过去,抬手按住秦子良的肩膀,解释道:“奕盛最大的优势,在于决策半径足够短。你离开北庐,便破了这半径,所以坎渊要你离开奕盛,不是在罚你。就算今日不挑明,你也迟早会淡出。”
所谓决策半径足够短,在于奕盛投资的项目足够少、在于三位合伙人足够团结,因此奕盛的每一个决定,都可直接由最高决策人当面确定。秦子良离开北庐,便是破了当面沟通这个环。
珞凇看着秦子良说道:“子良,任何选择都有代价。”
秦子良闷声说道:“可我不想付这个代价。”
这一句说得有够任性。
但任性,是小辈对长辈天然的权利。
所以珞凇只是眼里多了些疼惜:“你的辞职报告已经递交,现在说什么都迟了。”
秦子良低着头,却抬手攥住了珞凇的衣袖。
珞凇看着他捏紧的手指,说道:“去把该收的收起来,小古旸还等着你呢。”
他语气平和得过分,温柔到诡异,甚至在句尾,还加了一个语气助词“呢”。
秦子良心里呲地一下裂开了毛刺,他僵硬地转过去往桌子的方向走,当他的手刚触碰上桌上的尺子的时候,珞凇却突然开口:“你想不想知道,若是我的弟子做出和你一样的事,会是什么下场?”
他明明什么都没有说,明明一句重话也没有,明明——只是一个普通的问句,却问得秦子良冷汗都掉下来。
秦子良背对着珞凇,指尖触到木尺上,好似触到了十尺寒冰,冷意从指甲盖上窜进身体。
他僵在原地,动弹不得。
珞凇走过去,抬手搁在他肩膀上,替他揉了揉僵硬的肌肉,淡淡道:“家法国法,没有一样是好捱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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成年人的世界就是不断做选择题。
没有十全十美的选择,任何选择,都有代价。
我们的痛苦来源于:既心有所想,又不愿付代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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