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滨澜一号的大平层住宅里,元学谦抱着膝盖,坐在地板上。
偌大的屋子,只有他一个人,他像一只受伤的小兽,孤零零地蜷缩在角落里,他身上只穿薄薄的一件睡衣,裹着一条毯子,把自己从头到脚裹了个透,好像把自己裹起来,便能与世界隔绝。
他面前的电脑屏幕上,正在以两倍速播放着视频。
那是段华卿的视频,有段华卿收学生的画面,敬茶、讲规、赐戒;有段华卿讲学的画面,他讲古籍、论师道。一段一段视频都被人细心整理分类,标好标签、做上字幕,季蕴心说,在他的少年时代,段华卿是北庐的风云人物,他开设私学讲课,他的学生遍布整个北庐城,他收徒只论品德不论出身,学生里既有布衣、也有权贵,这些视频都是段华卿的学生替老师拍摄、整理的。段华卿九年前去了中国,自此淡出人们的视野,尽管他后来又回到苏国,可也是去了贫困山区做慈善,再没有回过北庐城。这些视频都是十多年前拍摄的,拍摄的时候还是录像带,后来每年,段华卿的学生都会整理老师留下的资料,他们把录像带做成光盘,又翻新画质,于是今天看起来,仍然是色彩鲜艳的视频。
段华卿的声音很好听,可元学谦坐在地上,忍不住感到痛苦起来。
他知道,是他口不择言了。
他知道,他不该说钟坎渊在发泄欲望,可他凭什么因此就抛弃他?他动则辄咎难道就是对的吗?
元学谦忍不住怨怼起来:我不过说错了一句话,你就不要我了,我在你心里,恐怕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吧。
可如果说钟坎渊做的不对,怎么做才是对的呢?
究竟何谓师长,又何谓正确的做法?
他看着段华卿静静地谈话地样子,心想,原来师长,也有这种样子的。
段华卿说,训诫应是以爱为最终目的,训诫者,要始终保持对晚辈的爱与关怀,冷静自持,不能以宣泄自己的训诫欲为目的。
以爱而不是以宣泄个人欲望为目的,这才是一位老师应当做的事情吧。
元学谦问自己:那么,他做的是对的吗?等师父回来之后,我又应该怎么做?
就在这时候,他的手机,响了。
元学谦望着震动的手机发愣,手机来电显示的名字让他怔住,他犹豫了几秒,接通了电话,母亲尖锐冷厉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:“你当我死了是不是?”
元学谦攥着手机,他忽然被一股强烈的倦意袭上心头。
这句开场白他太熟悉了。
在他的记忆里,他与自己生身母亲之间有太多次通话,都是由这句开启的。
从他很小的时候开始他们就是这样,鲜有温情,多是冰冷。
对于幼年的小孩而言,父母是他们唯一的生活支柱,父母承担着他们几乎全部的食物和经济供给,没有能力甚至鲜有意愿去抵抗。
在幼年的时候,元学谦就已经学会了忍耐,在母亲动辄三四个小时毫不停歇的诅咒、谩骂与父亲的殴打中,他学会了逆来顺受。
不要反抗,不要忤逆,任打认罚,以期如此能够换来父母地一丝怜惜,好让咒骂和殴打早些结束。
可如今,他忽然,不想忍耐了。
早在与母亲上次不愉快的通话之后,家里便停了他的生活费,他又把更多时间花在谜贝的项目,这长长的一段时间,全靠钟坎渊给他的卡。也因此,这么长的时间,他对家人的疏远毫无感知。
如今接到母亲的电话, 元学谦心里涌上感慨。
原来,我已经长大了。
“我说什么你听见没有?你耳朵聋啦?!”
电话里传来母亲尖利的喊声,元学谦这才察觉自己刚刚走神了:“我说什么?”
他的声音很冷静,冷静得不像他,倒是像那个人。
“你现在翅膀硬了是吧?我不给你生活费,你也不伸手问家里要,你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废人,哪里来的钱?我看你是在北庐被人包养了吧?”
元学谦只觉得气血上涌,厉声反问:“有亲妈说自己儿子被包养的吗?!”
“你那么激动干嘛?心里有鬼啊?你们辅导员说你都搬出去住好久了,你能搬到哪里去?我看你是搬到你的姘头那里了!”
元学谦皱眉,反问道:“你打电话给我辅导员了?”
“怎么?我打不得电话?我还不了解你?就凭你,你能有什么出息?别以为读了庐大就了不起,毕业了照样找不到工作,元学谦你和你那个一事无成的老爸一样,将来都是睡大街的命!你在外面把我的脸都丢完了,你就死在外面吧,永远别回来了!”
“你希望我死在外面?”
“你今天就去死,省得在外面给我丢人!你给我搞清楚,我才是你亲妈,我看你心里根本就没有我这个妈,你恨不得我明天就死了,你就解脱了!是不是?!元学谦,我现在就去喝农药!你给我滚,我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儿子!”
母亲啪地一下挂断了电话。
元学谦望着暗掉的手机屏幕,更裹紧了些毯子,面无表情地打开刚才的视频——刚刚我看到哪里来着?
怎料短短二十几分钟后,他的手机又响了,来电人,大姨。
“学谦,你也太不孝了。”
电话一接通,大姨不满的声音就从电话线那端传来。
电话这头,元学谦的表情,凝固了。
不孝?
元学谦捏着手机,隔着冰冷的电话线面无表情地吐了两个字:“是吗?”
他冷静地听完大姨绘声绘色地描述他母亲如何寻死觅活,又是如何被一众娘家人拦了下来,只说了一句:“我知道了,谢谢大姨。”
元学谦挂断电话,以为自己终于可以清净一会儿了,仅仅半分钟以后,他的电话又响了。
来电显示:二姨。
通话内容与先前大姨的通话大同小异,同样是历数他母亲的不容易并批判他的不孝。
在同一个晚上,他的师父和他的家庭都不要他了。
元学谦抱着膝盖怔怔坐在地上。
真难啊。
他想起,那天在食堂门口被骂得狗血喷头的窘迫处境。
你们能这样肆意地践踏我,不过是仗着我是晚辈。
从孝道上讲,你骂我,我不能还口,你打我,我不能还手。
他忽然想起,在他与钟坎渊初次相遇那天,季蕴心邀请他去看舞台剧,他激动地批判《海啸》舞台剧里的阁主,他说,“没有人可以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另一个人,也没有人,可以要求另一个人完全地信任自己、臣服自己,哪怕是一个像父亲一般的人”。
是啊,没有人应当这样做。
那一瞬间,元学谦豁然开朗。
原来这就是,错。
原来,对一个人恶语相向是错的。
原来,用言语刺伤对方,尖锐打击对方的自尊心,居高临下的傲慢与不屑,都是错的。
爱使人盲目,爱让我们陷入盲目的包容,原来一直以来,我都是用着对我父母的逆来顺受对待师父,我从未想过——他是错的啊!
元学谦倏然眼泪决堤。
他哭得伤心极了,仿佛把这漫长的二十年里堆积在他心里的压抑尽数哭了出来,有他对家庭的委屈,也有他对钟坎渊的委屈,他哭到手脚冰凉,凉得连指尖都发麻。
此时此刻,家里只有他一个人,他放肆地大声地哭泣,宣泄着内心全部的痛楚。
忽然,元学谦听到身后传来一个沉沉的声音——“手机给我。”
他满脸都是泪,怔怔地回过头,透过满眼的泪水,他看到那个人站在他身后,单手负在背后,对他伸着一只手,掌心向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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*不好意思,来晚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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