珞凇、秦子良与丘赫的晚饭进行得很顺利,说是去处理古旸的事,但是在席间,珞凇一个字都没有提光斑设计,反而字里行间都在感谢在御天祥律所这段时间里,丘赫对秦子良的照顾,从秦子良入职的第一天开始说起,一直说到这次秦子良请长期病假,说到动情处,珞凇直接跟丘赫连着喝干三个扎壶。
五十三度的酱香型白酒,在经过漫长时间的窖藏和封存之后,初酿时的辛辣暴烈已然被时间沉淀,色泽也不复初酿时的清澈,反而透出粮食的微黄,初闻香而不腻,入喉的后调重而浓,堪得上有价无市的好酒。
在苏国独特的酒文化里,酒精流动的方向象征着权力流动的方向,因此任何种类的酒都有一个共同用途:干杯。
晚饭一共五个人,丘赫带着自己的大弟子和一名小助理,他的小助理基本没喝酒,剩下四个人光速喝完五瓶,直接导致珞凇在这场饭局的后半程全程趴倒桌上,直到饭局结束才又重新醒过来,带着秦子良亲自把丘赫一行送到酒店。
他们回到商务车上,珞凇却没让司机开车,只是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,好似在休息。
“凇哥,您还好吗?”
秦子良等了许久也没见动静,小心地问道。
珞凇没有回答这个问题,珞凇喝酒不上脸,单从面色看不出他醉的程度,他素来冷静自持,纵使饭局中途喝到趴桌,在结束的时候脚步也仍是稳的,他此刻面色如常,又闭着眼睛遮住了眼神,从外表,看不出他究竟醉了几分,一开口,声线仍是沉沉的:“鲁师傅,把盒子给子良。”
司机鲁师傅取出一个包装精致的盒子递给秦子良。
“打开看看。”
没有主语,但秦子良也知道这句话是对着他说的。
盒子打开,里面赫然躺着一块吊坠,主石是炽烈浓郁的鸽血颜色、祖母绿型切割,纵使是在车内昏黄的灯光下,也闪出强烈的反火来。
珞凇问道:“多少钱?”
司机立刻机灵地接道:“我们老板说,不碍事,不值钱。”
珞凇淡淡道:“小孩子总得知道个准数。”
司机哪儿敢接这话,赔着笑脸:“珞先生,这是郑总交给我的,我没打开看过,您看,老板也没给我交代价格。”
他口中的郑总,是季蕴心上海分公司的总经理。
珞凇不为难他,掏出手机直接打给季蕴心,开了扬声器言简意赅:“你的坠子,什么价?”
“干什么?”季蕴心的声音听上去懒懒的,“宝石又不是翠或者玉,宝石的价格多透明,按克拉数该什么价就什么价,这你心里还没数啊?怎么,要跟我算钱?”
珞凇闭着眼睛,虚握着手机说道:“不当家的人,不知道柴米贵。”
季蕴心立刻就懂了,他朗声道:“小子良!”
在扬声器这头旁听的秦子良尴尬了一下,瞄了眼珞凇的脸色,见那人没有要开口指示的意思,便只好接道:“恩,蕴心哥,我在。”
季蕴心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,声音再传过来时明显精神了不:“宝石就这点好处,价格全透明,这石头连吊坠带配钻和链子,总价小十万苏元。马上要自己当家了,你知道些柴米价没什么坏处,不过话我先说前面,这石头钱就不用跟我算了,当是哥送你的离职礼物,祝你前程似锦。”
秦子良一听脸色都变了:“这怎么行?蕴心哥,我回去把钱打给你。”
“你说了算么?听你凇哥的,他要是愿意替你给钱,我没意见,”季蕴心的声音听起来笑盈盈的,他说完又补了一句,“晚上回到酒店记得给你凇哥煮点蜂蜜水,你别看他现在装得人模人样,半夜铁定得……”
他话还没说完,就被珞凇掐了电话。
珞凇连眼睛都没睁,就好像是不小心手指滑到、再不小心按下按键了一般。
“凇哥?”
秦子良小心翼翼地喊道,以为他是醉糊涂了。
“恩,”珞凇浅浅应下,睁开眼睛,若无其事地说道,“不碍,季蕴心不讲求虚礼。”
秦子良:……
秦子良:这是礼数的问题吗?
当然,他只敢腹诽。
珞凇丢给他一句:“送去你老师房间,说是给师母的礼物。”
秦子良闻言心下一凛,如此贵重的礼物,竟然是给丘赫的。
他没有说话,但此刻,不说话就是无声的抗拒。
珞凇睁开眼睛,在车内昏黄的灯光照射下,酒精的作用显得明显,他一双素来冷淡的眸子此刻闪着寻常见不到的柔光:“为人师者,施教是本分。但做小辈的,不能心无感恩。”
似乎也是因为酒精,他今晚的话又多了两句:“出门在外,没什么是理所应当。哪怕,是别人本职工作。”
秦子良听他那一句“出门在外”顿时眼眶发热。
是啊,他马上就要一个人出门在外了。
是啊,任何选择都有代价。决定离开北庐,不是秦子良一时的决定,他决定以前不是没有仔细考虑过各方面利弊,可真到了要承担代价的那一天,他忽然,很不舍。
所有情绪翻涌上来,千言万语,他看着珞凇的侧脸,却有久久没再说话。
珞凇拍了一下秦子良的肩膀,他这一下下手似是失了准、有些重:“去吧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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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丘赫住的酒店往他们自己住的酒店的路上,两个人再未交谈,秦子良数次侧过头去看着珞凇的侧脸,几乎有冲动想开口说一句“我不走了”。
“你怕什么?”似是感受到来自旁边坐立难安的目光,珞凇忽然开口,“北庐,有我和你渊哥;琉州,有你的家人。秦子良,有的是人关心你。”
这话看似稀疏平常,却听得秦子良冷汗一下掉下来,他咬唇:“您还是怪我辞职前没和您打招呼。”
“没什么怪不怪的,”珞凇语气平常极了,“就算我不同意,你也还是打定主意要辞职的。”
肯定句。
秦子良说不出话了。
因为,珞凇说的,确实是事实。
他正想着怎么回答,珞凇却主动换了话题:“你的心理治疗,是继续在陈医生这里做,还是我重新在上川给你找一位?”
我,重新,找一位。
秦子良自然听得懂珞凇的意思,就是不论他如何选择,他的治疗结果都会随时随地一式两份,分别传给钟坎渊和珞凇。
他很想说他已经全好了,好透了,活蹦乱跳,好得不能更好了,不过——秦子良权衡了几秒,明智地决定放弃挣扎:“我回北庐来做。”
珞凇浅浅应了。
好似灵光一闪,秦子良突然明白为什么珞凇不跟他纠缠有关做辞职决定的事,他也突然明白了珞凇先前那句“你的决定,我从来也没干涉过”,原来,真的只是字面意思。
这些年,他跟在钟坎渊和珞凇身边,虽是作为合伙人给出过不少律师专业上的意见,可若论专业水准,同样是喊一声“渊哥”和“凇哥”的人,纪昭、古旸,他们每一个在自己的专业领域上也同样出类拔萃,秦子良明显地感觉到,自己和他们是“不一样”的。这份“不一样”从未宣之于口,就是以秦子良的聪慧,也只是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一些。
然而今天,秦子良终于明白,“不一样”究竟在哪里。
钟坎渊和珞凇对他,有着绝对的信任;这并非仅指信任他的人品,还有,相信他的能力。
这份信任使得他们愿意尊重他的绝大多数决定——即使是在他们不赞同的情况下。
之前他郁结了很久的问题,一下子迎刃而解。
秦子良忽然就,释然了。
其实他觉得,他已经不需要再说任何话,因为那个人从不要求他的感谢,但是秦子良认真地想了想,还是郑重其事地开口:“凇哥,我知道你今晚陪丘赫喝到醉是为了给丘赫面子,归根结底,是为了我。你放心,接下来几天我会继续留在上川市,留在丘赫身边,如果古旸有任何需要我或者我老师帮忙的地方,你随时给我打电话。”
“下午让我取的钱,本来是要拿给蕴心哥的吧?我知道,你特地让我去取,是在教我谨慎,要沉得住气,凡事要考虑周全。还有,要有担当,所以你没有罚我,那天在书房,渊哥也没有动手。”
“的确,离开北庐是我强烈的愿望,即使您和渊哥反对,我也还是会这样选择。小莫的事是一个导火索,给了我重新开始的勇气。我现在想,如果当初在我递交辞职信以前,能够先和你们商量,也许会处理得更好;并不是说要向谁汇报,而是说,你们能给我提供帮助,给我提供更多的思路,能促使我去想那些我没有考虑周全的地方,比如,我之前没有想过的,有关我离开北庐以后、奕盛决策方式的问题。”
对正向反馈的期望从来都是双向的,不仅被训诫的一方渴望得到肯定和表扬,训诫者,也同样期待着能够看到对方的成长与思考。
如果我感谢你对我的教导,我就会让你知道——这不仅是对丘赫,也是对珞凇。
家里的孩子长大了,懂事了,没有比这更能令人欣慰的事。
秦子良这一番热忱的交心说得他自己也动情了,他说完探着身子扬着脸,似乎是在等一个反馈,结果珞凇看他一眼,只问了一句:“怎么不用敬称了?”
秦子良脸一红,他当然知道他哥不是真的责怪他,更何况经过最近这一番事,他看得明白珞凇对他的尊重,所以他才换了称呼。
因此,秦子良小声道:“您不是不计较称谓吗?”
珞凇的太极功夫是何等深,他原封不动把这个问题抛了回去:“我计不计较是我的事,你用不用是你的事。”
秦子良彻底泄气,扁着嘴一副委屈又可怜的样子:“凇哥,我错了,我以后都用敬称。”
珞凇几不可见地勾了一下嘴角,这才说道:“你知道为什么我从来没干涉过你的决定吗?”
秦子良的心脏忽然跳得很快,他好像猜到珞凇要说什么,在他心脏砰砰地跳声里,他听见珞凇说——“因为,我信任你。我相信你,有做出正确决定的能力。”
秦子良感到自己的心脏狂跳到顶点之后骤停——他猜到了!可他自己猜到和听那人亲口说出来,是完全不一样的!
他整个人的情绪都被调动起来,很是动容却又无比真诚地说道:“谢谢凇哥——愿意您相信我。”
酒精似乎让珞凇的情绪格外容易浮出来,他闻言轻笑了一声:“不用谢我,信任是你自己赚来的。”
“是吗?”秦子良笑得有些狡黠,他凑过去,像是翘着尾巴讨要夸奖的小狐狸,“那——是怎么赚的?”
珞凇抬手按住他凑上前去的、毛茸茸的脑袋,用力揉了揉:“惯得你!”
当然,秦子良没有错过珞凇脸上的笑意。
——我们终会长大,也许要面对别离,也许会走上截然不同的路,也许我不能参与你的未来,但我愿以我全部的理念,永远陪你走下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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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段写得我要掉眼泪,千头万绪想了很多,要说的都写进文里了。
最后一句那么肉麻,是作者而不是珞凇说的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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